一枰玉子敲云碎（短篇小说）

文/曾晓文

1

(资料图片)

你听说了吗？我们这里业余围棋赛会在S城按时举办！

子莹下班刚进家门，丈夫禾屏就从书房里冲出来，向她报告这条新闻，眼神和语调一同兴奋，像在户外红炭上烤棉花糖，火花四溅，滋滋作响。

她带一众游客爬上爬下一整天，脚上的运动鞋早变成了金箍，在第一时间甩掉它们，长吁一口气，漫不经心地问：你不是说这里是围棋蛮荒地吗？怎么办起了比赛？

那是老黄历，早蓬勃发展了，他立即回应，八、九段高手都会出场呢。前一段时间，我还担心会被取消。以前都是在大城市，洛杉矶或纽约之类的，这回到我们家门口啦！

有点夸张吧，她想，我们家离S城30公里，当然，通过网上卫星地球软件俯视，可能萌生近在咫尺的幻觉，但不忍点明。在疫情阴影下熬过一年有余，丈夫难得开心，何况他从小喜欢下围棋，在大学时代荣任过棋社社长。对于她，迫在眉睫的事情像S城边河流上的众多船舶，如果按吨位排列，围棋无疑是几百海里开外的小舢板。

丈夫随她走进了厨房，一拍脑门，说，我有一个好主意！你们公司可以承揽旅游呀，据说参赛者400多人中，未成年人占一半，得有大人陪伴。你想啊，大人们不准进入比赛现场，乐得出去逛逛。

这下子小舢板乘风破浪，冲到了子莹的眼前。十几年里，她就职的S城旅行社角力多家竞争对手，但因身处乔治亚州的风水宝地，游客蜂拥而至，没为生意犯过愁。谁料到疫情期间封国封城，她去年只在春季里接待了几拨客人，随即陷入失业状态。一家人靠丈夫在艺术学院里教授游戏软件开发的薪水，招架不住额度不一的账单，更不要提飞涨的物价。儿女都在上大学，她和丈夫曾满怀骄傲的心情，坚持支付学杂费，希望他们毕业时轻松踏上人生路，半年前，不得不替他们申请了高额学生贷款。3月里她终于打上疫苗，重返岗位，但行业复苏不像满城的松萝铁兰，一夜之间滋生蔓延。她一周勉强做满三天工，急于寻找新客源，此时不禁竖起大拇指点赞：天才想法！难怪有人说，你和我是一个好团队，连名字都押韵，禾屏，子莹；子莹，禾屏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子莹向老板描述了围棋赛中的潜在商机。老板是位红脸膛的白人，年轻时从祖上继承过一座农场，经营失利，半路出家做起了旅游生意。他喜欢烈酒和足球，对围棋知之甚少，但赞扬了她的参与精神。在旅行社这座铁打的营盘里，她显然不是流水的兵，却是无衔功勋。她一分钟都不浪费，立即联络组委会。因参赛者大半是华裔，她仰仗双语优势，赢得了承办家属旅游的机会，还精心设计了水陆两日、尽情享受的内容，吸引了多达50位报名者。

2

7月里的一天，天空一如期待中的晴朗，在S城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里，围棋赛拉开了帷幕。旅游出发时间定在早晨9点，子莹提前到达酒店，在比赛现场即主会议厅门口好奇地张望。长条桌纵横交错，桌布雪白，梨木罐里装满黑白棋子；两旁选手正襟危坐，年长者须髯飘飘，年少者青丝缭绕，在头脑中酝酿风暴，不出一声，纷纷落子。

子莹走出酒店，看到了旅行社的大巴，绿窗洞开，橙色车身在阳光下耀眼，禁不住面露浅笑，问候过黑人司机，站到门口登记。参团者大半是华人女性，扯着花俏的长纱巾，一会儿钩住皮包拉链，一会儿挂到门把手。随后走过来一位清爽利落的：短发，黑超太阳镜，冰绿色衬衣配直筒牛仔裤，双肩包。她用英语报上名字“范妮”附加一句感谢。子莹觉得她有些熟悉，是脸形、表情，还是声音？发车后，一些女游客把头探出车窗自拍，即时更新朋友圈，还七嘴八舌，用中文讨论孩子们下围棋的好处，比如提高智力、锻炼思考力、集中注意力、激发创造力。子莹终于听出了一些门道，围棋特长和划舢板或击剑一样，能增强申请大学的竞争力。

子莹拿起麦克风，把中英文导游词重复一遍，流畅如顺水行船。在入行的头几年里，游客们时常抱怨她的英语口音，但她张开热情的双臂，拥抱各种肤色的坚冰，终于站稳了脚跟。她沿着过道慢行，给大家派送矿泉水。范妮坐在后排，头向车窗微侧，已摘下太阳镜，正阅读一本英语杂志，闻声抬头，显现秀气五官。她是围棋棋圣的妻子沐帆！子莹确知她来美国了，没想到此时此地重遇，兴奋地问：你不认识我了？我是子莹，20多年前在北京采访过你！对方的目光不无茫然，用英语答复，你大概认错人了，随后接过矿泉水，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闪过一道微妙的光亮。

子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，窗外悬满松萝铁兰的橡树，幻化成北京夹道的白杨，大道尽头是小路，小路旁有一幢研究生宿舍楼。其中一间的门是敞开的，四张床铺有些凌乱，沐帆坐在长条桌旁独自摆棋，微侧着头，神情专注，流露几分俏皮。子莹作为一家健康生活类报社的记者，通过禾屏牵线搭桥，前来采访棋圣的这位新婚娇妻。沐帆不无羞涩地一笑，说：我还真有点紧张呢。

沐帆真的认不出自己了吗？还是不想暴露身份，或许，身份变了？子莹思忖，立即拿出手机搜索，几乎不费力气就查到答案：沐帆和棋圣多年前已经离婚！

这时渡口到了，子莹急忙下车，指挥游客们登船，开始沿河游览。当游船抵达碧岛，大家立即掀起了拍照热潮。子莹一直不明白，为什么游客们不愿静默欣赏？那留在成千上万张照片上的身影，有多大价值呢？沐帆是一个例外，仅选一个合适的背景自拍，子莹趁机抢了一个镜头。灰白相间的灯塔、红顶白身的小屋、蓝天下的绿身影，无意间构成了明信片上的风景。也许可以征得她的同意，写一篇追踪报道，附上此照。当年采访时，子莹借了一张沐帆与棋圣的合影，报社美工会把它做成菲林，放在文字旁排版、晒版，然后付印。哦，那技术落后的90年代已一去不返。

傍晚，大巴把游客们送回到酒店。沐帆最后一个下车，用中文对子莹说：我不认你，是不想惹出多余的话题，尤其在围棋圈子里。

子莹点头表示理解，问：你是陪家属来的吗？

陪儿子。前几年我把他送进了一家围棋俱乐部，没想到他很快入门了。

你自己可以教啊。

沐帆表情平淡，答道，很多年没摸过围棋了，随后询问了子莹的家人情况，但急着与儿子会合，说了一句明天见，匆匆离开了。

3

子莹因为有新闻要和丈夫分享，回家的心情比往日更迫切些。她进门喊了一声禾屏，无人应，就噔噔上楼，走进了他的书房。她平常很少进来，尤其疫情期间，他在这里全天工作，需要安静。她发现他正在电脑上专心地下围棋，有些惊讶，哇，看来你要乘围棋大赛的东风，把年轻时的爱好捡回来。

下载个软件玩玩。几年前，围棋机器人阿尔法碾压了世界冠军，我想是因为活人情绪起落，想法变换，但机器人永远客观。

所以活人更有趣！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嚷道，你猜谁参加我的团了？棋圣的前妻！

他转过头，两眼在镜片后灼灼发光，问：她来参赛？

不，是她儿子。我今天才发现她和棋圣离婚了！

他说，离很多年了，闹出一摊狗血，这个儿子不是他们的。

子莹想，看来他一直关注沐帆，竟然没说起过。

他问：她还下棋吗？

子莹摇头。

他露出遗憾的表情，她以前很出色呢，打败了我，拿到了校园赛的冠军，后来，还打败过棋圣……

子莹是在大学毕业后认识禾屏的，后来不止一次听他讲述这段青葱往事。禾屏所在的大学举办围棋比赛，棋社成员，包括沐帆，渴望邀请一位国家级高手莅临指导。禾屏打听到母亲一系和棋圣家族算远亲，几经辗转，终于和棋圣取得了联系。棋圣的出现使整座校园沸腾了，连舞棍们都放弃了周六舞会，衣着光鲜地涌到了比赛现场，其实是最大食堂。棋圣和10位选手同时下让子棋，禾屏坐第一台，是最后一个输掉的；沐帆坐第八台，是唯一的赢家。

禾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，补充道：棋圣当年是故意输的。男人的伎俩，谁看不透？

看来妒意像陈醋，越是年深日久越浓郁呢，子莹想，谈论沐帆也许不是聪明之举，他哪里是棋圣的对手呢？开口安慰：不过，棋圣后来把一手好棋下坏了。

沐帆变样了吗？

子莹从手机找出白天抢拍的照片给他看。岁月手握一把柳叶刀，遇见哪张脸都会刻下划痕，但对沐帆似乎有些手下留情。他瞄了一眼，迅速地移开了目光。

我要上网仔细查查，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子莹说做就做，下楼到起居室，坐到小书桌旁，启动笔记本电脑，谷歌之后又百度。90年代末期，网络传媒还不太发达，但留下了一些报刊报道、论坛上的八卦等。夏季的一天，天晴水静，在西湖的某一区域，妖风忽然来袭，卷起大约10米高的漩涡式水柱，漩涡里风暴雨疾，一艘手划船失去控制，船上四人同时落水。船娘和两位男乘客游泳爬上岸，女乘客溺水身亡。警察赶到后，发现男乘客之一竟是棋圣！围观者中当即有人向媒体爆料，女乘客是性工作者。名人+性+死亡，简直是无敌组合。媒体记者们像一群秃鹫嗅到了猝死牦牛的血腥气味，神速抵达现场，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，连美女身上的内衣品牌都不肯遗漏。据其他游客讲，当时漩涡外围的湖面波澜不惊，实在是一桩咄咄怪事。这个神秘的漩涡不停扩散，直把涟漪传到了大洋彼岸，沐帆深感蒙受巨大耻辱，提出离婚。这一举动几乎是给记者们喂食嗨上云天的鸦片，他们高调追踪报道，不舍昼夜。

禾屏走了过来，问：搞清楚了吗？

子莹忍不住脱口而出：她和棋圣还打过官司！

她有权分一半财产！

这也要看他们在婚前有没有立下财产协议。

在那个年代，谁懂得办那种东西？棋圣不同意，就会被告上法庭！禾屏俨然辩护律师的语气。

子莹找到了法律裁决的结果，沐帆分到了一笔钱，在当时数目可观，讥讽道：她离婚后，你应该去找她。

他怒目而视，你胡说什么？那一年，我们的儿子出生了！

这是什么意思？室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，不敢抬头，继续阅读。多年来，棋圣一有风吹草动，丑闻就阴魂不散，一再被推到台前，沐帆也免不了陪绑。前几年，他梅开二度，又被媒体爆出猛料，甚至偷拍到亲密瞬间：新婚娇妻身穿大红紧身超短裙，坐在他的膝盖上。子莹惊叫起来：哇！新太太比棋圣年轻二十几岁！

有钱人嘛，有什么好奇怪的！禾屏说着，坐进小书桌对面的沙发里，把脚搭到茶几上。

在中文网络里，子莹打捞不到沐帆在美国生活的信息，接着用英文名搜索，沐帆从东海岸的一家著名生物实验室里浮出水面：资深研发科学家，发表过若干学术论文，名下还有一项专利……子莹捕捉不到她的个人生活，尤其是她丈夫的浮光掠影，自言自语：我明明看到她戴着婚戒。

丈夫摆了摆手，说，别费力气了，她嫁给了一个华人律师。

子莹抬起头，直视他，你怎么知道的？

我当然有自己的信息来源。那口气像FBI警探。

我真该对你刮目相看。

她写过有关新冠病毒的科普文章，被转发在微信校友群里，阅读量过十万，很多人点赞呢。

这一年来，子莹经常冒着感染病毒的危险，外出为全家购物，难道与此同时，禾屏在社交媒体上追踪沐帆吗？子莹揶揄道：她要是写一本回忆录，阅读量会更大呢，有些人哪怕只和名人吃过一餐饭，或者开过一次会，都会大书特书。

她不是那种人！丈夫几乎有些粗暴地打断她。

那实在算不上一场争论。在居家隔离期间，她和他像冰箱里两棵存久了的青梗白菜，彼此依靠，又彼此挤压，担心叶子会一层层地腐烂。理智警告她闭嘴，情绪却放纵她追问：你当年介绍我去采访她，是不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？

我是为了帮你找一个好选题！

子莹搜索不到自己撰写的采访。她就职过的报社多年前关闭了，往期报纸大概已烟飞灰灭；没人有兴趣把她的采访扫描，或一字一句地输入电脑，上传到网上，何况她笔下童话般的爱情早已风化成尘。她因为幻想过进入传媒业，出国时特地带了几份样报，作为短暂记者生涯的佐证。她起身开始楼上楼下翻找，终于发现它们躺在储藏室里的一个纸箱里，中间还夹着沐帆和棋圣的合影。

那是一张四寸的黑白照片：在一座青砖黛瓦白墙的祠堂前，沐帆和棋圣比肩而立，笑意盈盈，一个青春可人，一个气质飘逸。那个年代的美，无法通过先进的美颜软件复制。沐帆当年说，那是她第一次去拜见棋圣父母时拍的，也是她最喜欢的合影，但把底片弄丢了，请刊载后交还。报社期待棋圣赢得新一届冠军头衔，吸引更多的读者购买报纸，推迟了刊期。几个月后，他果然不负众望。采访见报了，子莹拿上样报和合影去见沐帆，宿舍楼门房的大爷说她已经出国，没留下联络地址。

子莹想，这张合影已成绝版。不要说沐帆没有胶卷底片，即使有，恐怕也找不到地方冲洗了。她回到起居室，向丈夫展示，说，我明天要把它还给沐帆。

你会把她气得半死！

子莹把合影翻过来，说，你看，背面有他们的签名，还有四个字，落子无悔，你对比一下签名，不难看出这是棋圣写的。

丈夫幽幽地冒出一句：下围棋，落子无悔；叹人生，覆水难收。

她试探道：你既然这么关心爱护她，为什么不去看望她？明天旅游大巴大约1点钟到中心广场。

丈夫用目光锁定她的脸，仿佛在估量她的认真程度，答道：我要给学生上课，还有两个会，不可能脱身。

你可以傍晚去酒店和她会面。

你不要挖陷阱让我往下跳。说罢，他转身上楼了。

4

第二天，大巴载着游客们进入了老城。车窗外，一幢幢古老的建筑缓缓闪过，游客们把头探出去，自拍、互拍，叫嚷、欢笑，转瞬把街上静谧伤感的薄雾驱散了。子莹用中英文轮番介绍，没完没了的街心花园，甚至还有几座闹鬼的豪宅。

到了中午，空气变得闷热。子莹把午餐安排在离中心广场不远的一家餐馆里，等游客们拿好自助餐，在大露台上坐定，才匆匆取了一些食物。她用目光四下搜寻，看到沐帆坐在角落的双人桌旁，戴着苹果手机的耳机，便走过去问：我可以坐这儿吗？沐帆点了点头。

子莹坐定后，说，打扰你了。在听音乐吗？

沐帆摘下左耳塞儿，隔桌给子莹戴上，古筝曲《云水禅心》轻盈地从天而降，在哥特式的、格鲁吉亚式的，还有希腊复兴风格的建筑中间，抛出一道道神秘的光线，直把彼此的中年联回到海那边的青春。一曲终了，两人同时摘下了耳塞。沐帆轻笑，说，每次听这支曲子，心里都会很清凉。

子莹问：你儿子昨天表现怎么样？

还不错。如果今天发挥正常，也许能拿到名次，以后申请到好学校。

我的两个孩子在上大学这件事上，没让我操过心，

其实，我最初介绍儿子下棋，是希望调整他的情绪，他得过焦虑症。我记得棋圣以前经常引用一句诗：棋与禅通可悟人。

她主动谈到了棋圣，子莹想，难道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吗？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，递过去，说：这是你的。

沐帆疑惑地接过信封，从中拿出一份报纸，还有她与棋圣的合影，惊讶地轻呼一声：天哪，你还留着！她小心地捏着合影盯视，像一位考古学家辨认新出土古纸上的图像，还担心稍一用力，它就会倏地破碎风化。过了好一会儿，她轻轻放下了合影，开始阅读采访。子莹在前一晚重读过，记得沐帆的话语：我和棋圣相识的概率是万分之一，所以我感谢缘分；我对未来还没有清晰想法，但有一点是确定的，希望婚姻天长地久；他是独特的，无论天赋、性格，还是为人；我和他都好静，有空时下棋，听古筝曲《蕉窗夜雨》《梅花三弄》《云水禅心》等，舒适惬意；我们还喜欢读和围棋有关的诗词，尤其是元代诗人黄庚写的七律《棋声》：

何处仙翁爱手谈，时闻剥啄竹林间。

一枰玉子敲云碎，几度午窗惊梦残。

缓着应知心路远，急围不放耳根闲。

烂柯人去收残局，寂寂空亭石几寒。

沐帆读完了，把报纸与合影一起放回到信封里，问：留这些东西有意义吗？

我在S城当了这么多年导游，今天才悟出它的真正魅力，那就是冻结时光，当然，我没穿过你的鞋子跳舞。你是怎么熬过来的？

整天待在实验室里，低温、无菌，还时时在心房四周筑起高墙，把上网和使用社交软件的时间控制在最低限度。

恨过他吗？

你知道吗？他后来的日子不好过。

互联网昨晚早已告诉了子莹。离婚后不久，棋圣在一场世界性的比赛中，对决日本的一位年轻棋手。民众的反日情绪激昂高涨，寄望他在黑白战役中一雪耻辱，不料他思绪不宁，执黑先行，以半目惜败。无数谩骂仿佛西湖上突起的漩涡，又一次把他打翻到水里，准确地说，打翻到墨水缸里。

沐帆接着说：我妈爱面子，又好强。在我闹离婚那段日子，很少出门，一直到事情了结，才去早市。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女同事。那人阴阳怪气的，问，棋圣输了，你解恨了吧？你女儿发了财，你怎么还上这儿买菜？我妈火冒三丈，和对方争吵，糊里糊涂地动起了手。那女人操起拉面摊上的一根擀面杖，把我妈的头打伤了， CT检查，右枕骨线形骨折，后来大病小病不断，不得不提前退休……沐帆停下来，伸出右手截住已流到脸颊的两行泪，哽咽，这些年，我妈来这里不开心，留在北京也不开心，我欠她一笔债，永远还不完。

子莹瞠目结舌，在网上搜索不到这样的悲伤细节。这时旅游团的两位女客走过来，问一些有关购物的问题，她耐着性子一一解答。

待她们离开后，沐帆说，恨，多累啊。最近一年多，人要对弈的是死亡，多少人早早地半目惜败，连我老公都不再评论棋圣。我儿子刚听说，倒无所谓。他中文没学好，读不懂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
子莹附和道，棋圣早不下棋了，雄心消散，也该被放过了。

前几年，他出版了一本传记，在其中直接讲述了落水丑闻。他说去杭州讲棋，活动结束后，被一位热情过度的朋友死活拉去游西湖，坐进了一条手划船。船娘有些风韵，和这位朋友似乎关系亲密。她在下一个码头，接上了长腿美女。棋圣根本不认识那两个女人。

子莹有些激愤：他当初怎么不向你解释？

很多人都这样问过，他在书中统一答复：需要解释的关系，是一盘救不活的棋。哦，对了，你在网上看到了吧？他再婚了，新娘是我当年的年纪！

你当年可没穿过那么紧身的大红超短裙！

子莹和沐帆相视扑哧一笑。沐帆说：我妈当初不同意我嫁给棋圣，希望我找一个搞科研的。上大学时，我请几位外地同学到家里吃饭，我妈对禾屏的印象最好。

子莹的心重跳几下，这是禾屏从未分享过的插曲。

我和他就差向对方迈出一小步，但他把棋圣请来了，沐帆说，你看，命运多有意思。

如果禾屏此刻在座，会有什么感受呢？子莹想，是不是每个人都追寻命运，或者只像风一样地飘游？也许两者同时发生。

上车时间到了，沐帆把牛皮纸袋放进了自己的双肩包。

当天的游览结束后，子莹站在大巴门口，向每一位游客道别，因为很少遇见回头客，道别，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永别。沐帆说：子莹，我会记得S城。子莹望着她的背影，才意识到彼此并没有交换联络方式。

子莹开车驶进了自家所在的社区。附近的房子都是最近一二十年建的，外表简洁，内在实用，不像老城里的房子，动辄就有两三百年的历史，还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护。她每日归来，都仿佛经历一场小小的时光旅行。

丈夫的书房没开灯，门虚掩着，他的呼吸声似乎从缝隙间传出来。人机对弈正在进行吗？他说过，棋子是有限的，可是千古无同局。子莹隔门打了个招呼，吃过他为自己准备的晚饭，走进卧室，躺到床上。追踪报道沐帆和棋圣的念头，还有白日里的谈话，如最后一粒落在梦枰的墨黑棋子，陷入无边的沉睡。

曾晓文，作家、编剧、翻译。祖籍湖南，生于黑龙江。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。出版长篇小说《梦断德克萨斯》《移民岁月》，中短篇小说集《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》，散文集《背灵魂回家》等11部。作品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江南》《花城》《北京文学》《小说月报·原创版》《百花洲》等。获联合报文学奖、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、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、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、北京市广电局优秀剧本奖等。

关键词： 一枰玉子敲云碎 松萝铁兰